潜山山脉蜿蜒,这一节山脉形如一顶冠帽,两节帽翅如翼展开,翅根处天然各形成一段凹陷。山下这个村子便叫做官帽村。

    这一夜月色稀薄。二更天的时候,官帽村下的农人出来起夜,远远的看到山脉下闪着一长溜的火光。起初以为是荒坟磷火,但随即就发现并非如此。

    一长溜的火蛇自北蜿蜒而来,数不清的马队,马蹄上包了毛皮,正在逼近官帽村!农人惊得往回猛跑,一边放开嗓子喊叫。“响马!大股响马!”

    而马队的蹄声仍如闷雷般,随着他的喊声如疾风般卷奔而来。很快,在男女老少的惊慌哭叫声中,第一匹马踏入了村庄。

    接着是好一通翻乱。稍有反抗的村民都被杀死,其中有几个人格外引人注目:他们着奇怪的黑色宽袍,背着圆形的铜盘。尽管他们一再解释乞求,他们是来自南人的朝廷,做某件名为“堪舆”的工作,为南朝年少的可汗物色明春的行营驻跸之地,但那奇怪的装束为他们招来了灾祸,最终几具尸体被抛弃在井里。在马队离开时,马背上横担着有姿色的村女,而夜色里的官帽村慢慢燃起火头。

    斛连领队前行,自己也举着一支火把。马匹走了一会,他转回头去问身畔随行的骝马将领。“磨延啜,徐洛罕当真没有伏兵?”

    “南人的义军主帅是个道士,本来学医出身,不甚通军务。”身边的人缓缓说。“副手虽然是军中的出身——便是当年韩大猷的儿子,可底下的骑军不成。不过三个月的散兵游勇,哪及得上咱们同罗人生长马背!……我单是担心军中的一个人,只他可能生些变数……”

    “什么人?”斛连由不住问。

    年轻的骝马将领琢磨了一刻,忽然一笑。“怕是我多虑了!那人——早就困在了军中,又兼他竟还病病殃殃的怀着一个孩子——他自身难保!”

    “原来是个女人。”斛连应道,便不在意,又问道:“李贯亭也救不得他们?”

    “怕是救不及他们!”年轻的骝马将领说。“我看他们的飞鸽,九月廿八的时候,李贯亭的嫡系部队,就连冬季的军衣也没有换新。”斛连有些讶然,道:“咱们这几千人的右符离庭,也知道下雪前该换一茬新皮袄。南人上万的强军,怎么入冬前竟不整备么?”磨延啜道:“岂是不知道!不过是没有钱罢了。今冬的冬饷有一半没有拨下来。南人现在的可汗是个十几岁大的孩子,老可汗前二三年死了,当时最宠爱的可敦姓秦,其兄长也便是少可汗的母舅,与李贯亭是多年的对头,将他的军饷抓在手里,拿捏着要在这一带盖些屋舍讨少可汗的欢心,刚才咱们杀的那几个工匠怕就是来干这个的。”斛连奇道:“屋舍有甚要紧?咱们的狼主,又或是左右符离,也不过就是住大些的牛皮圆帐子,挂些白狐尾做的旄旗。”

    “南人便是败在这些东西上!”磨延啜冷笑。“屋要华丽,衣要文绣,食要精致,文要雕琢,乃至用器,歌舞,无一不要精美绝伦。南人专门有个词形容这般,叫做穷奢极欲。李贯亭的冬衣今年不得,粮秣柴薪也不知足是不足,他的兵纵在雁归原上,也是大不如往日的,只怕咱们劫了他的徐家集,到回程时他也未见得缓过神来。”斛连想了一回,又问道:“石丛茂那边当真无碍?”磨延啜大笑,道:“他拜那位少可汗的母舅做干亲的,论起来倒是少可汗的兄弟了,焉能站在李贯亭那一头?不跟着挞伐已是好了。”

    “磨延啜,你不愧是南人的后裔,”斛连想了良久,赞道:“你对南人这些弯弯绕,倒是天生比我们明白得多。”

    磨延啜却忽的沉下脸来,单信手控着那一匹骝马,慢慢的走在一旁。马队沉默地穿过黑暗的松林,火光在他的脸上跳动不歇。

    “斛连。”他忽而问道:“你在右符离庭下已久,可见过我娘没有?我就是不知她是什么人。”

    斛连也摇摇头。

    “我单知道你娘是阿史那绥德大人的赀虏,就是从南人那里掳掠来的女奴,长得很美,只是语言不通。来了快两年,怀了孕,是双身子。生产的那一夜,先娩下了你,是个男孩。女人怀了双胎,先生下的反是小的,就抱去给阿史那绥德大人看,他喜欢极了,说若她肚里的那个也是男孩,便销了她的奴籍,抬为帐里的正妻。”他慢慢地说。“可到了天明,好像闹了很大的动静,那时我也还是孩子,只知道似乎是潜入了南人的刺客,阿史那绥德大人受了重伤。你娘也受了惊,人没保住,连肚里那个孩子一起没生下来,也不知是你姐姐还是哥哥,阿史那绥德大人从此不许人谈论此事。后来大人再没有别的儿女,就把你过给了其他的夫人,给了你尊贵的阿史那姓氏,许你做他唯一的守灶之子,那便是将右符离庭托给了你的意思,算至此,已有二十六七年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连她一面也没有见过,我父亲和叔父都不许我问起。”磨延啜呆呆地回想了一会儿,问道:“她叫甚么名字?”

    “她疯了好久,也没人知她名字,都叫她赀虏。那时候我听大人和她在一个帐子里时,却唤她央姜。”

    磨延啜身子震了一下。

    “斛连,多谢你。”他缓缓地道:“我原是今日才知道她名叫央姜。”